「你們也吃過飯了吧?剛才我跟祖蔭聊過幾句,他說你怕已走回書房去開工寫稿了!」
穆澄一時不曉回答。
「大嫂你真是個勤力人吧!搖筆桿這回事真不是簡單,大多數人拿起筆來,成千斤重,比抬抬摃扛還要吃力。你可是洋洋灑灑寫個痛快,大嫂,你每年的新作有多少?」
「十二本的樣於。」
「都是小說?」
「有小說,也有散文。」
「卻一樣暢銷啊!」
「托賴吧!」
這麼一言一語的拉鋸對話,顯然未踏入正題。
「難怪那書店行業內的人都說大嫂你棒!」
「是過譽。」穆澄不期然地補充一句:「你怎麼知道書店業的人講些什麼呢?」
陶祖蔭的父親老早已經退休,這以前在一家中型出入口公司裡頭任職,管一些零碎的雜務,根本與書業、文化等扯不上邊。
「是這樣的。我的一個舊同事自己一家大小,胼手胝足,在住處的樓下開設了間小書店。他們知道我的媳婦是大作家,故而經常給我說些消息。」他隨即立刻補充:「都是很中肯的資料。」
穆澄笑,真不知這老人葫蘆裡頭賣什麼藥?
謎底其實很快就打開了,對方說:
「我這位舊同事姓楊,開的一家書店叫珍寶,你聽過沒有?」
「沒有,本城有二百家書店。」
「當然,當然。可是他們的地點還好的,雖說是在廉租屋屯,但這最近有過一項調查,平民屋屯的人購物能力至高,出人意表。」
「生意一定不錯。」穆澄只好繼續應酬。
「單是賣你的書及租你的書,就已賺了一筆。他們額外請我向你道謝一聲。」
「太客氣了,作者應該多謝書店才真,他們多賣我的書,等於增加我的版權費。」
「這就好說話了,所謂投桃報李,大嫂,我看你是可以答應到珍寶書店去,給讀者見個面,簽字留念之類吧?」
穆澄恍然而悟,老人家搖電話來,好言吹棒的目的原來在此。
隨之而來的是極大的困擾與難堪,她心上的話,立時間就在嘴裡說出來:
「這我是不能答應的。」
「為什麼呢?」對方的語氣變得並不友善,很有點苛責與怪異的味道。
穆澄真不知怎樣向他解釋才好,其中一個千真萬確的理由是:
「也曾有許多間書店邀請過我,都一律推辭了,怎好意思又額外的答應一家呢?」
「這一家不同,選擇也要得講情份。」
這真令穆澄辭窮,陶父把自己的地位身份尊嚴全部押進這一鋪內,他賭得未免太大了。
有時人總會為了一時意氣,強出了頭,收不回來,只有弄出一團尷尬與狼狽 這陶父在他故友跟前必定是誇大了海口,把他的承諾硬要媳婦履行。現代式的父債女還,令人氣不甘。
穆澄只好婉轉地說:
「我每年只出席一次國際書展,跟讀者見面……」
話還沒有說完,陶父急不及待地插嘴:
「哦!原來要是頂大規模的什麼國際書展,才請得動大作家是不是?你的作品裡頭,不是時常表揚那些有氣節之士,鄙夷什麼見高拜見低踩的情事了?怎麼說一套。做一套呢?」
穆澄的臉上的肌肉連連顫動,她相信自己的容貌在此刻變得扭曲、痛苦而醜惡。
沒有比無情白事的被人指著鼻子罵禿奴更難受。
對!穆澄把心一橫地想,硬是扭橫折曲,斷章取義,把自己說成眼高於頂的人,就隨他去!
做人要有胸襟,做事也該有尺度。
在商言商,就算穆澄肯像舞廳裡的紅牌阿姑般拚命轉檯子地去跑書店,她也有選擇的權利與法則,不由得人把她的權利抹煞,以之交換回別人的光彩。
小書店也是書店,他們賈穆澄的書不會少給半個回扣,座落在山邊的店舖,仍是分銷據點,不會虧待作家分毫。穆澄對那家珍寶沒有偏見。
這份心意,經營書局的生意人應該最清楚。每年,穆澄在過年時寄上賀卡,親自寫一兩句問候恭賀意頭說話。多年前初出版單行作品,且還未結婚,一條光棍的自由身,定必在年中抽空拜候各間書店,不論店大店小,無分彼此,一律處理。
穆澄堅定而微帶衝動地答:
「我可以去珍寶書店看望他們,但不能為他們接見讀者。」
「這有分別嗎?」
「有,前者為私,後者是公。」
私事只設交情,講輩份,公事呢,等於生意,穆澄不一定要接。言盡於此了罷!
掛斷了線之後,穆澄突然的覺得滿身輕鬆,剛才在陶祖蔭父親身上所受的侷促氣,忽爾煙消雲散。
她有點奇怪,自己竟是喜歡借題發揮。將禍福轉嫁別人身上去的嗎?
不,不,完全不是這個意思。穆澄明白是一種非常清新的做對了事的感覺。在她的身體內滋長,隨而擴散,令人血脈暢順。精神爽利。
良心與行為背道而馳時。一定惴惴不安,在乎是誰遮掩得好罷了。
穆澄當然不是作奸犯科的人,誰又是了?誰不是像穆澄般過著平凡日子?然,在日常普通的人情事理內,仍有很多很多數之不盡的錯誤處置,令人懸起半個心,不得安穩。
穆澄就太熟識這種情緒了。
這些年來,差不多每天每時,她都在不知不覺的誠惶誠恐中度過。猶疑於自己的意念、思想、願望之中,不論什麼言行,都既怕開罪別人,又得失自己。
只如今,簡簡單單的回了陶父的話,返回書房去,她覺得安穩,完全沒有不妥當的感覺。
人,做了一件對上自己脾胃的事,原來可以這麼開心!
所以當陶祖蔭憤怒地推門進來時,穆澄並沒有驚惶失措,她整個人的神緒猶在極度安樂之中。
「請你不要把跟我嘔氣的怨恨發洩到老人家頭上去!」陶祖蔭這樣說。
「你說什麼?祖蔭。」穆澄的臉一點不是造作,的確莫名其妙。
「爸爸說你無禮。」
對,父要子亡,子不亡,是為不孝。這時代竟真的跑回來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