因而,重劫之後,重出江湖,正式亮相的這一次,我的風頭毫不比朱廣桐太太弱。
心裡頭暗暗地吁一口氣,名副其實地倖免於難。當然,小人還是有的。
就像那追求我經年的失匙夾萬廖醒楠,在宴會上頭碰見我,依然張著大嘴巴,語無倫次。他拉起我的手下放,說:
「我搖了幾次電話找你,都找不著。我以為你要不見人了!」
何謂狗口長不出象牙,此之謂也。
我沒他這麼好氣,拚命抽回了手。對方還不會意,差點,把一張臉挨近到我眼前來,煞有介事他說:
「我多想陪陪你,開解你。我家的身世你最清楚,不用多心猶疑與防範嘛!」
這種人,跟他客氣不得。我閉聲不響,掉頭就走。
簡直不成話了。不是嗎,我固然毋須他作伴,我有的煩憂亦非他的能力所能開解。如此的一廂情願,實在反感。天下間討人厭者至多,其中最甚者就是這種自以為是,厚顏討好的嘴臉。
他的家世,笑話不笑話了?
本港內誰有多少身家實力,人人都心裡有數,一清二楚,充撐不來。
廖醒楠只不過是銀行世家廖氏家族中的一員,比寄人籬下的大家族遠房親戚好一點點而已。這種虛有其表的所謂世家子,去娛樂圈尋個初出茅廬的小藝員樂一樂,在一些名流夜宴內,跟小明星拖出拖入,給影畫雜誌當公子扮,也還可以瞞天過海。
在我江福慧跟前,別說是如今,我正打醒十二萬分精神做人,就是從前,我也盡知他葫蘆裡賣些什麼假藥。廖醒楠言下之意,表示我如果選中了他,就不用被杜青雲欺騙了。
有些人的智力就是這麼差勁。
某人厭惡食肉,並不等於他就一定喜歡吃海鮮。
廖醒楠完全不知道,他無論如何沒有資格打入圍:
敗在杜青雲手上,還是一場等級齊量的智力鬥爭。
贏的一方固然可以躊躇滿志,甚至不可一世。
輸的一面,仍可算得上雖敗猶榮,最低限度總不比敗在無名小子手下,那麼完完全全的面目無光。
況且人是否要作奸犯科,圖謀不義之財,在於其人品德好壞,多於本身環境所造成的影響。
像這廖醒楠,猥瑣鄙俗。這種人貪起便宜來,可以比任何人都離譜。貪的是蠅頭小利,用的是低格手段,倘若敗於他手上,就更委屈激氣,冤哉在也。
朱廣桐看我掉頭就走,急急跟在我後頭,鑽到另一堆嘉賓中去。
其實都是相熟的商場朋友,一有興奮的話題,就談個興高采烈,全都對工業村的計劃推崇備至。
誰不呢?有人肯做敢死隊,最精彩不過。
正在獻籌交錯之際,只聞背後嬌聲滴滴,說:
「廣桐,你看是誰來了?」
我下意識地往回望。
只見朱廣桐大大的身邊站了臨風玉樹,神采飛揚的一個人。
他也正怔怔地看我,薄薄的雙唇微微顫動,似要驚呼一聲。
不是說,暮然回首,那人已在燈火闌珊處!
大禮堂天花板投射下來的燈光,正照耀了他的面容,的確是容光煥發,精神抖擻。
不能否認,我心略為牽動。
這種感覺似曾相識,以為已成陳跡與陌路,永不復甦,原來不。
美麗的人與事,總教人感動。
眼前人,是無可否認的漂亮。
眉是眉,目是目,鼻樑是高一點嫌高,矮一點是矮,那兩葉嘴辱,緊合著,線條堅定而情爽。
棕色的皮膚配以高挑的身型,更見瀟灑。
第五章
朱廣桐慌忙說:
「我來跟你們介紹這位新朋友,邱仿堯,菲律賓華裔企業鉅子邱祖年的長公子。」
邱祖年的名字不但聽過,多年前,這位名滿東南亞的億萬富豪,曾到訪本埠,父親設宴款待,我似是陪同出過席,很有一點印象。至於他的長子,大概不是在商界行走的人,故而毫無印象。
聽聞邱祖年約在一年前去世,大約如今邱家天下,都在這位仿堯先生的手裡了。
他跟嘉賓逐一握手,最後輪到我,說了簡簡單單的一句話,聲音是好聽的:
「江小姐,幸會,令尊去世,未能來港致奠,很抱歉,其時我還未脫孝服。」
朱廣桐恃熟賣熟,他跟我說:
「今天呢,我朱某人算是雙喜臨門了。一喜自是內子為我誕育孩子,另一喜是利通答應跟我攜手合作。如此類推,福慧也算是半個女主人,我就把遠道而來的仿堯交給你負責招呼了。」
我只得欣然把責任承擔下來。這位邱仿堯,也實在令我喜悅。
對他,我不致於有任何企圖與寄望。然而,一個分明模樣出眾的男人,能引起我的欣賞,是一份正常的反應。杜青雲為我帶來的災難已經大多,我能將他對我的殘害減至最低限度與最窄範圍,至為必須。
邱仿堯根溫文有禮,入席後,他輕聲地對我說:
「江世伯的墳在哪兒,我可以去鞠一個躬嗎?」
「你大客氣了,死者已矣,我心領。」
說了這話,才覺得太過拒人於千里,也似乎大沒有禮貌了。於是我補充一句:
「爸爸葬在天主教墳場。」
「江世伯是天主教?」
「啊,不。」我搖了搖頭,又點點頭,說:「我意思是他表面上是天主教徒,其實不然。」
邱仿堯睜著明亮的眼睛看我,似是問我要解釋。
我壓下聲線,說:「爸爸是為了要取得在市區的墓地,才在幾年前立意信奉天主教的。」
邱仿堯恍然而悟,微微聳聳肩,嘴角掛個悄皮的笑意。
「香港地,寸金尺土,真是生死兩難,很多時有錢也買不到好地皮,什麼都得早有預算。」
「這方面菲律賓似乎優勝得多。家父葬在華人永遠墳場,墓地大得很。」
聽說過馬尼拉有個非常輝煌的中國人墳場,竟成為名勝,是旅客必訪之地。
墳場內,像建了一系列的平房。有些富豪的墳,根本是一座兩層高的樓宇。後人拜祭之後,還可以勾留其間,設宴款待親友,甚而開台搓麻將,煞是一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