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信內表達什麼也是一項為難。
表達得不好,白紙黑字地落在別人手上,後果可大可小。
從前是從前,現在是現在。從前他有興趣的人與物,現在可以不用心意。
人,幾時都有變心的權利。
誰跟誰又有契約了?即便有,又如何?金信暉與金旭暉都是現成例子。
又或者,金耀暉對我千絲萬縷的柔情猶在,不知如何表達,越纏越深,不曉得再去處理。
會是這最後的一個可能性嗎?
我願意這樣嗎?
自從三姨奶奶向我透露了金耀暉的行蹤之後,我一直在思考關於他、關於我、關於我和他的問題。
德州之行於是變得憂心慼慼,茫茫然,如履薄水,如臨深淵。
再坦率地承認,我是有點患得患失,既驚且喜。
不一定是為了情慾的渴求,而是多年的孤寡,我怕已經到了寂寞難耐的最困難時刻,希望有機會重新嘗受心靈牽動的念頭蠢蠢欲動,壓抑不了。
我一直為此失眠多個晚上,輾轉反側到天明。
十多年的守寡,十多年來不住思念著曾經深愛的歷程,可憶可追,而不可即又不可再現的愛戀,實在是無比辛苦的。
這些年都勉強熬得過去,只為經濟、事業起落跌蕩太大,佔用我太多的精力與時間,我毫無選擇。
一旦生活復歸平靜,我就想到自己,以及自己的切身需要以及將來。
將來?
一個沒有男人的女人,還有將來嗎?
真是太可笑了。
夜裡一旦睡不好,早上醒來頭就有半邊發痛。
我聽說過清朝的慈禧太后,二十六歲守寡,以後就常患偏頭痛,也是為了夜不成眠,空虛難填以至於精神壓力太大所致吧。
真不敢再想下去。
飛機抵達侯斯頓後,偉特藥廠派了專人,與負責我地皮管理的經紀威廉標爾一起來接,把我安頓在城內的希爾頓酒店內,讓我好好休息,再約明天到律師樓去成交買賣。
威廉說:
「金太太,你的那幅土地賣價破了我們的每畝土地最高出售記錄,可喜可賀。」
「謝謝你的照顧。」
「交易後的錢你打算如何處理?我可以跟律師行代為安排。」
「全數轉回香港我的戶口。」
「金太太,你不打算再在美國投資?我有很多價廉物美的地產,可以讓你挑選。」
「遲一些再算吧,我們是香港人,根在香港。」
「現在香港股市欣欣向榮,一片燦爛,是很捨不得放棄這機會的。」
「市道好固然不放棄,就算市道壞,我的主意都是要堅守下去,只要香港不陸沉,我門就有翻身機會,屢試不爽。」
威廉沒辦法說服我,他大概只能賺一次買賣的佣金而已。
我抵達酒店後,先泡了個熱水浴,推卻了威廉的飯約,打算先好好睡一覺再行打算。
床頭放著的電話簿,有金耀暉在此城的電話。
我呆視著,久久沒有採取行動。
一下子跳上床,我給自己重複又重複說:
「先睡吧.睡醒了再說。」
凡有懸而未決的難題橫在眼前,我就有個老催自己趕快睡覺的習慣。
希望一覺醒來,精神奕奕,會想到好辦法,或者難題已經迎刃而解。
睡覺是逃避的一種表現。
正如有些人,想不通難題,乾脆自殺。
只是長眠抑或小睡的分別而已。
意識形態實在相差無幾。
我把被蓋好,才閉上了眼睛,就有人叩門。
我大聲問:
「誰?」
對方答:
「是酒店侍役。」
我沒好氣,只好起來,打開房門。
見不到人面,只見一大蓬的康乃馨,白色,夾了青綠的很多很多嫩草細葉,清新美麗得令人目眩心跳。
「太太,有人送來給你的花。」
侍役把花交到我手裡去,才微笑著引退。
半輩子過掉了,我從來沒有收過花。
有些人說,沒有收過花的女人不能算是女人。
我前半生原來真正沒有做過女人。
收到鮮花一束的感覺簡單清晰,我只覺得好舒服、好舒服,好舒服。
把夾在花堆之中的名片拿在手上,細看。
並不是偉特藥廠的董事局,是一個署名叫耀暉的人。
字條寫著:
「我從很小時就開始希望能給你送花,今天我的希望到底實現了。有緣千里能相會,有緣無緣,得看你肯不肯搖這個電話號碼。」
沒有半秒鐘的考慮,我跳到床頭去,抓起了電話就搖過去。
是耀暉接聽的電話。我說:
「有緣無緣,看你肯不肯這就來這兒見我。」
金耀暉來了。
他站在房門口時,我凝望著他,禁不住有一陣子的暈眩,我差一點點就衝口而出,喊他信暉。
闊別幾年,完全洗脫了大男孩那番稚氣的金耀暉,比他離開香港時更英偉更俊朗更倜儻更不群。他站著,就有種傲然屹立,不亢不卑的氣氛。
再不是小男生,而是大丈夫。
他已經有氣派了。
耀暉沒有稱呼我,見了我,只呆一呆,就衝上前來緊緊地把我抱住。
他小時候,每當有難題,或是我有委屈,我們叔嫂就緊緊地抱著,團結便是力量,只要對方的體溫傳送,就覺人間不是冷酷,總有人站在自己身邊,為自己打氣。
如今,感覺雷同,但不一樣。
我不能控制自己,感覺到起伏的胸脯緊貼在一個成熟而壯大的男人胸膛上,像一隻倦極小休的船彎進了海灣之內,已抵目的,不再啟航。
我們沒有很快地分開,比一個擁抱應享有的時間長了一倍。
然後,金耀暉放開我,他那凝視我臉龐的眼神像很多很多年前,金信暉初次約會我去舞會,當夜送我回家,跟我說再見時一樣。
那眼神清楚地告訴我,我們會發展下去,一定會,果然……
今日,我在金耀暉的瞳眸深處捕捉到往昔曾有過的訊息,這令我遍體酥軟,差一點點就要重新跌在金耀暉的懷抱裡。
「終於能見到你。」他說。
「為什麼不呢?」
「我以為你不肯見我了?」
「我有這麼表示過麼?」
「今日,天從人願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