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忙問:
「比起媽媽來,這白小姐還要美?」我真心覺得喬殷以寧年輕時必是個大美人,如今年華已逝,依然氣度逼人!
喬正天甚是聰明,免得過,他不會給任何人留下對自己稍為不利的口實。他沒有正面答覆我,只繼續講他第三個故事:
「我二十三歲,回港來工作。老父要我先在其他行家的公司裡頭實習,直至積累了歷練,再回到喬氏來當差。這老人家認為子女放在人家屋簷下教養,會來得更好,最低限度免去姑息。其時,我跟一位同事,叫小盛的,很合得來,兩人都是留學歸來的行政見習生,見識地位,同等高下,於是又把臂同游,頓成知己,裁縫來度身訂做西眼,必然是一式兩套。小盛家境一般,我老望他能快快飛黃騰達!於是,苦口婆心,勸導他把工資零余投資股票,並把一位經紀老周介紹給小盛,鼓勵他努力開源。果然,投資順遂,才不過三五個回合,小盛在股票場上屢有斬獲,跟老周成了密友,出雙入對,小盛認為他之所以投資成功、摸出門路來,全仗老周所賜,根本沒把我對他一直的關懷體恤放在心上,我也並不就此小器了。半年後,回到喬氏大本營,老父要我在證券的私人客戶部任職,我躍躍欲試,於是遍找親朋戚友,努力兜生意,第一個當然是問小盛,他清清楚楚地回我一句:做生不如做熟,免了!」
我問:「你當時的感受如何?」
「難過至死!暫面相交式的情投意合,尚不及經年友情。誰要跟誰合得來,借口俯拾皆是,不必跟實情吻合,只一句觀點與角度問題,就能交代過去!痛定思痛,我下定決心,類同情況發生三次,我矢誓再不上第四次的當!從此以後,我非常斤斤計較,一分恩仇都計算清楚,尋且,對所有的暫面相交,都稱兄道弟,利字當頭,全是摯友。」
沒有聽過喬正天講這三個故事,當然難以諒解。
喬暉、喬夕等四兄妹,都是口含銀匙而生,又因時代不同,他們富家子所得的蔭庇更盛,怎會知道世界艱難,人心陰險?
再數下來,湯浚生與董礎礎是應該曾經滄桑的,只是他們一直受著喬正天的白眼,不肯將心比己,拿出公正的心腸,去諒解喬正天而已。
喬正天在家人一半不知情,一半不認賬的情勢下,被認定是個無情冷血,辜恩寡義的大獨裁者。在我心目中,實在覺得有欠公平。但當事人絕不介意,他對我說:
「這個形象不無好處,最低限度免煩!」
他肯跟我說這一總的心腹話,可見我們翁媳自有著一份不言而喻的體諒。
喬殷以寧表面上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老式女人,一切唯丈夫之命是從,我進喬家以來,從未見過兩老有半句齟齬。
我對喬殷以寧是尊敬的。人際相處,一般是雙程路,太過一面倒的好與不好,終會落得曲終人散。家姑待我,是相當不錯的了。
她沒有普通老太婆的囉嗦,卻有長輩對後輩的關懷。
我從來有早起的習慣,這跟她不謀而合。在喬家早餐大會之前,很多時婆媳二人已在花園小徑之內相逢,一同散步,很能談一點家事,甚而心事。
我初嫁後不久的一個清晨,半山有著濃霧。我在花園內屹立沉思,身後傳來喬殷以寧的聲音:
「是大嫂嗎?早晨好!」
我轉身,回應著,這婆婆已是花甲,依然丰容盛鬢,看上去不過半百,眼尾的皺紋,在霧裡更看得不清不楚,只見一件細花長旗袍鬆鬆地罩在她身上,朦朧之中,分外有種慧然適然的舒泰!這樣一個女人,年輕時,會是怎樣的風流人物?
「我在睡房鳥瞰下來,隱約見著了你,便下樓來,把你叫進屋子去,要慎防著涼!」
「謝謝,媽!我陪著你走進去吧!」
我們坐在玻璃小屋一角的沙發上,等會各人醒齊了,反正要在這兒進早餐的。
「你這女孩子,辛辛苦苦地從商,也太委屈了!」
婆婆捉住了媳婦的手,放在大腿上,輕輕地摩掌著。
「工作無分貴賤,封建時代才論士農工商,這年頭工作只要能勝任就好!」
「你念文學的是不是?」
我點頭。難免感慨。
「也算了!人情練達即文章,能夠做人,就能夠做事,反反覆覆的,都無非是做好一個人生而已!過去的,真不必回首再提!」
婆婆言下之意,肯定我有過去。
我的過去,又是不是等於顧氏的過去呢?
喬殷以寧怎可能知道我有過去呢?
我連在母親跟前都沒有提。何必?在喪夫之痛與門戶調零之同時,還要她知道女兒為了顧家而葬送了一段深情,何必?深情已然不再,苦了無能為力的人,讓她平添內疚,真是罪加一等。
喬暉是最有資格估計我曾有過去的一個人,可是母子之間,不見得會開門見山地提起來討論?況且喬暉不是個背面一套,表面一套的小人,他要是有忍不住的不滿,抑或沮喪,會得流露。
也許我過分敏感了。婆婆所指,是顧家的一夜興衰而已。
然而,她老人家對我那適可而止的關注,我是感謝的。
又有一次,花間,喬殷以寧在修剪玫瑰葉。我走近她,笑問:
「這是節流之舉?我們家可以少雇一個花王!」
「你取笑我了!閒來無事,看書看得累了,倒不如走出來,做點小手藝,舒筋活絡。」
「最近看些什麼書了?」
「正看我佛山人的《劫餘灰》,寫得並不好!」
「你怎麼挑這冷門的小說看了?」
「正天去月到內地一行,給我買到了一套月月小說集,裡頭的故事,我都看了!你要不要拿去翻一翻?」
「如今還會有這份餘情?有的話,只怕要挑那本叫《發財秘訣》的小說細讀,才是正經了!」能搭得上喬殷以寧的這番話,相信喬園之內,只我一人而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