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吩咐你什麼事,你記清楚了嗎?」她臉上神氣,是大姊姊對貪玩年幼的小弟弟愛寵又莫可奈何的表情。
金元寶紅著臉,搖了搖頭。秋別再說了一次,這次他不敢再發呆,認認真真記清了路途。
秋別對夏圃道:「我床頭紅木箱子裡有一包銀子,妳幫我拿來。」夏圃入內去取了來,秋別交給金元寶,沉甸甸的銀子壓得他入手一沉,道:「這兒有兩百兩銀子,你到翡翠胡同吳掌櫃的奇珍閣,說是周府要送親人的禮物,叫他挑一件,你送到曹家。咱們常在奇珍閣買東西,是他店裡老主顧,他不會蒙你。」
她說一聲,金元寶應一聲。交代後,秋別還有事要做,足不留痕又進去了。雖然沒說上幾句話,又全是差事交代,但能和秋別見上一面,即使是像這樣不帶情感的詞組交談,金元寶已感到滿足萬分。
拿了銀子出府,向人問明翡翠胡同如何走,金元寶找到了奇珍閣。
吳掌櫃是個身材中廣的中年人,一臉福態,聽說是周府來買東西,堆了滿臉的笑,「小哥、小哥」叫個不停,還殷懃的差人端茶、端點心;金元寶不曾受人如此禮遇,十分不自在。吳掌櫃讓了老半天座,又是拉又是按,最後還是吳掌櫃假意生氣,金元寶才勉為其難坐下,但他仍不敢大大方方安坐其上,臀部只沾著一點點椅緣。
吳掌櫃極其討好的挑了一件物事,珍而重之的裝在木盒中交給金元寶,還親自送他出門。金元寶都走遠了,他仍站在門口揮手目送。
金元寶小心翼翼的捧著木盒,往城外走,出了城門,愈走人愈稀少。城外有一畦畦青翠如洗的菜田,有農夫正彎腰拔草,金元寶看了不禁露出微笑。
再繼續前行,穿過一條兩旁種滿白楊樹的土路,路的右旁斜坡下方,有一條與土路並行的河流。金元寶一瞥眼間,忽見一個女子背向自己,正要往河中心走去。
這一驚非同小可,金元寶左手抱著木盒,右手狂揮,拔腿向斜坡下那女子奔去,一邊大叫:「喂!妳不要想不開啊!」
那女子不知是未曾聽聞,還是故作不知,仍是直直向河中央走去,河水浸到她裙膝處。
金元寶一個失腳,面上背下滑下斜坡,土石草木擦得背上肌膚陣陣生疼,雙手仍緊緊抱住木盒。滑下了土坡,金元寶見那女子還在往河心走,將木盒擺在地上,衝入河中,抓住那女子手腕,要將她拖回岸邊。
那女子求死受阻,拚命掙扎,發瘋似的叫:「放開我,讓我去死!」
金元寶哪會依她?半拖半抱,硬是將女子拉到岸上。
那女子又打又抓,金元寶身上、臉上多了好幾處抓痕,兩人身上都是濕漉漉的。
那女子忽然放棄掙扎,哇的一聲哭了出來,伏在地上抽抽噎噎。金元寶慌了手腳,不知是不是自己得罪了她?他只是憑著一股血勇救人,沒想到其它。
「姑──姑娘。」那女子粗衣布裙,滿身凌亂,看起來像是貧苦人家。金元寶開口問道:「妳有什麼事說出來大家商量商量,何必要走這條絕路?」
那女子抬起頭來,清秀的臉上滿是淒苦欲絕的表情,悲不自勝的搖搖頭道:「你幫不了我的。要是有路走,我又何必投河尋死?這位小哥,你不用再白費心機救我。全家眼看就是個死字,你想我還能獨活嗎?」淚珠滾滾,分不出她臉上滴的是淚還是水珠兒?
「妳不說,怎麼知道事情解決不了?告訴我也無妨。」金元寶柔聲勸道。
或許是金元寶的一片摯誠觸動了那女子的感激,在自己遭遇絕大的困境時,有人這麼關懷送暖,即便於事無補,也足以稍慰苦楚。那女子未開言先淚流,水滴沿著散亂的髮梢流下,她緩緩道來,聲音沙啞哽咽。
「我家是種田的,這幾年由於世道不好,農作欠收,積欠了莊主不少銀子。前一陣子莊主來索討欠銀,我們連飯都吃不飽了,哪有錢還?那個莊主早就對我不懷好意,藉著這個理由,要我到他家做工抵債,說好三年還清。有一次他把我叫到房裡,強逼了我──我爹知道這件事,來找莊主拚命,被莊主叫家丁把我爹狠狠打了一頓丟出去,我爹又氣又恨,回家之後病倒在床,沒多久就病死了。莊主以我做工未滿三年私逃回家,又上門來逼債,我們窮苦人能有什麼辦法?我爹屍骨未寒,我和我娘用張草蓆包了我爹屍體,在後院草草掩埋。下頭還有四五個弟妹要養活,難道真要抱著一起死?不得已之下,我只有拿自己身子做本錢,賣給勾欄院的老鴇,得了一百二十兩銀子。我剛簽了賣身契拿了銀子出來,誰知道半路上被人給搶走了。天要絕我們一家七口,我又有什麼可說的?」說完,慟聲一哭。
金元寶聽她說得慘惻,他雖然自幼隨父行乞,受人輕凌,但有父親照愛,從不覺身世堪憐。那名女子所遭遇的,實比他可憐上一百倍,不由得眼眶一紅,為她一灑同情之淚。
那女子見他落淚,心中一酸,淚水滾落得更急了。
「謝謝你聽我說這些話。」那女子傷心過後,不再動想尋死的念頭,從地上爬起來,要回去面對殘酷的現實。她咧開嘴角一笑,這笑容比哭還難看。「幸好你救了我,再怎麼樣我都該回家去應付莊主,我若死了,下頭那些弟妹教他們靠何人呢?」拖著千斤重的腳步,起身離去。
金元寶恨不能以身相代,將她肩上的擔子一力攬下。但他身邊並無積蓄,哪有能力幫她?正著急無計,忽然靈光一閃,啊!眼前不正好有一筆銀子可以濟急嗎?
「姑娘,妳先別走。」他喊住她。
那女子神情灰冷的回過身來,是那種並不以為會有指望的神氣。只見金元寶掉頭跑向斜坡,抱起一隻木盒,又跑回她面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