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,她嫁進來了啊。既然嫁進來了,躲在角落裡痛苦掉淚也不是辦法,畢竟要與他相處一生一世的……她很努力地想要學習當個賢妻,試圖融進他的生活,但他一見她,最多勉強笑了笑,說了兩句話便找借口走了,然後回來的時間一天比一天
還晚了。
夫妻中,只有一個人在努力,還撐得下去嗎?
可是,不能不撐啊,她已經嫁了啊,已經沒有回頭路了啊。
要這樣過一輩子,她光想就渾身發寒,幾欲發狂了。以前可以裝傻、裝笨,裝什麼都不知情,編著美好的夢熬下去,可是,當她想起方纔那一雙充滿恨意的眼時,她裝不下去了。
到底,她是什麼十惡不赦的人,他竟無法忍受?
燈籠不知在何處掉了,她沒有注意,恍惚的雙眸慢慢映進庭院的景物。
「原來是月圓了啊……難怪我瞧得清東西……」吐出來的話像藏在冷水裡的冰,因為連內心都凍成冰了啊。她慢慢仰頭看著月亮,唇畔浮起若有似無的笑──
想起了在常寧鎮的那一夜,她跟大哥走在街上看月亮。
「你說,瞧起來都是月圓,何必在意是不是十五呢?我知道你的意思,我知道你的意思,只是……每個人都認為十五才是月圓日,就算月亮圓了,不是十五,在眾人的眼裡也只是殘月而已,我永遠只能當殘月。」她喃喃著。
為什麼要恨她入骨呢?為什麼要在外頭拈花惹草呢?即使彼此間沒有多濃厚的感情,但他可知從她開始知道自己將嫁給一個顏姓讀書人時,她雖不致欣喜若狂,但仍去調適自己的心情,告訴自己,此人將是她一生相伴的夫君,即使最初沒有任何情感,只要細心培養,終究還是會有夫妻之情的……不然彼此陌路,如何過下去?
「要怎麼過下去?」她失神地問著自己:「我試圖對他噓寒問暖,他拒絕;我試著走進一家之妻該有的地位,他反而收買府中僕役。不管我怎麼努力,他都視若無睹……我都能忍,大哥為我作主的婚事,一定不會糟到哪兒去,我不停這樣告訴自己……」她能忍,只要不去想像要忍多久,不去想像是不是等到自己老死的那一刻,都得過這樣的日子。
直到方纔,她目睹了那樣充滿恨意的神色。
從小到大,沒有人這樣恨過她,恨到想要她消失在他的生活之中。
她也想要消失啊!就不必數著日子,一天一天的,永遠也數不完,消失了就不必想起自己夫君的嫌惡與在外的尋花問柳。
恍恍惚惚地,她又瞧見那口井了,那口井在月色下顯得極為銀白,彷彿有只透明的手從井中爬出向她招著──要她過去嗎?
無力地上前一步,想起半年多前,在迎親的路途中路過常寧鎮,那時大哥曾告訴她,鎮上曾有妒婦跳井自殺。那時她不明白為何要跳井……
現在,她懂了。
「夫人?夫人?」
丫鬟連叫好幾次,才讓她回神。
「夫人,妳怎麼在這兒呢?妳不是去瞧少爺了嗎?」
「少爺……少爺的朋友走了嗎?」
「都走啦,夫人妳方才沒在少爺那兒嗎……」
少昂見她吞吞吐吐,又注意到她有些衣衫不整,心裡微訝,卻已無力問她,只道:「妳先下去吧。」
那丫鬟遲疑好一會兒,才彷有不甘地離去。
她發呆了一陣,再又舉起沉重的腳步往客房而去。
客房靜了許多,他像是已入睡。遲疑了下,想敲門,卻發現門沒有關上,裡頭的燭火未熄,她不自覺地走進房裡,瞧見他四肢攤開地躺在床上,連棉被也沒有蓋。
上前走到床沿,直覺要為他蓋被。
抬首瞧見他的臉,腦中忽地閃過那句「任你在裡頭翻雲覆雨」──頓覺他的身子充滿了噁心的異味,連摸都嫌髒。
無由來地,她的腹中升起無法抗拒的酸味,猛然湧上喉口,她趕緊撫住面紗下的小口,撇開視線。床下的小鞋引起她的注意,她心覺奇怪,忍下惡吐的感覺,彎下身要拾起那小鞋細看──
極好的記憶讓她想起方才報訊的丫鬟不就穿著這一雙鞋嗎?那丫鬟衣衫不整,的確也缺了一隻鞋,對她欲言又止的……
再自然不過的揣測讓她作惡的感覺再起,顧不得有沒有發出聲音,就這樣狼狽地奔出房門,衝到角落將空腹裡的酸汁一嘔再嘔。
嘔得她頭昏眼花……
她終於可以體會當日的洞房花燭夜裡,他一看見她的相貌,就不自覺地衝出去大吐特吐一番的感受了。
現在──她只覺得他好髒。
* * *
我騙了你,大哥,從一開始,就什麼也不存在,沒有恩愛有加的夫妻、沒有體貼入微的夫婿……有的,只是一連串不曾預設過的日子。大哥,你會生氣少昂騙了你嗎?
每天每天,我都寫信給你,卻一封信也不敢送出,我不想寄、不敢寄,我不要滿篇的謊言送到你的手上;我也不想讓你看見我的不堪,我知道你能從信中讀到真實的我,是不?不快樂的少昂、迷惑的少昂、痛苦的少昂……甚至滿懷妒意的少昂,沒有一個我,是我想要讓你瞧見的,你能明白的,是不?
唯一,我能做的,就是不曾掉過眼淚。我可以很驕傲地告訴大哥,我沒有掉過一滴眼淚,面醜不是少昂的錯;旁人的嫌棄不是少昂的錯,你的話我牢牢記在心裡,不敢忘、不會忘。
我接到你捎來的訊息,提及你轉道探我,我既高興又害怕,夜夜捧著書信入睡。大哥,你終於要來看我了,就像是心有靈犀一樣,當我想見你最後一面時,你就說你要來了!我等你,我一定等著你來,只是,求你不要讀出我將要做的事,既然回不去那個我深愛的家,就請不要看見我的痛苦吧。我等著你,等到你來為止。
* * *
連著同一天寫著幾封信,已是少昂唯一的寄托了,然而,不到一個時辰,少昂又寫了第二封信……大哥,我還能寫多少信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