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我梅舒懷願,我願裸足踩下泥淖,不求香氣,只求伴蓮。
月蓮華的柔荑擱在耳上,捂去所有聲音,然而,這句她不曾親耳聽到的話,卻像極了山谷回音,一遍又一遍地在腦海迴盪,用著梅舒懷慣常在她耳畔拂吹的語調,迴盪──
只求伴蓮……
只求──
驀地,充滿怨懟的嚷叫聲取代梅舒懷的柔嗓,蓋過了一切甜言蜜語。
只求什麼唯卿至愛、什麼終生不渝,騙人的,全都是騙人的!蓮華,你瞧娘呀!你瞧瞧娘呀!娘就是最好的借鏡,你瞧清楚了沒!清楚了沒?!
原本萌生的悸動又慢慢退縮回心房。
她瞧清楚了,瞧得再清楚也不過了,以娘為借鏡,不要自己落得娘親那樣的下場,不要……
冷不防,月蓮華猛起身,裙後的草屑也沒費心地拍拂,更無心再聽兩丫鬟多說,半奔半走的腳步踏上園階,拋下她們愣留原地,直到月蓮華的身影消失在桂園拱門後,兩人才回過神。
「小姐她……怎麼沒有一臉感動,反倒好像……生氣了?」小淨怔了好久,才不確定的道。
慘了慘了,該不會去找梅二當家斯殺一場吧?可是瞧小姐離去的方向不是廚房,至少不是去拿刀,不不不,現在好像也不是煩惱拿不拿刀的時候……
「是不是方纔你念錯了什麼?」
聽小淨這麼一說,小潔忙從袖中掏出另一張紙──梅二當家發給她們的詞兒可不只一張,今天本打算先同小姐嘮叨另一張紙上的詞兒,這張拿來做壓箱寶,沒料到剛才小姐一發火,就先把它派上用場了。
兩張嬌顏湊在紙前,一同檢閱紙上頭的字字句句,小潔還喃喃重複著剛剛對月蓮華說的話──用來對照和梅舒懷抄給她們的詞兒是否有失誤。
找到了!
「這裡!漏了一個字!」哎哎,虧她還背了好幾天的書,竟在重要關頭漏了字!
「二當家,我們對不起您……這十兩,千萬別扣下來才是呀!」
喂喂,小丫頭們,這不是重點吧?你們該關心的,是那位跑得不見蹤影的自家主子吧?
第九章
梅莊荷池畔,笑聲不斷。
有人在哼唱著採蓮謠,和著輕舟弄漪、木楫撥水聲,為熱鬧而繁忙的景象添了悠然自得的樂趣。
循著聲,她聽出正在哼曲兒的聲音是梅舒懷所有,但偌大的池畔有著數十顆腦袋在璧玉團葉的荷間探探縮縮,他們正忙著採蓮花,幾艘來往穿梭的輕舟上已是滿滿的荷枝。
「涉江玩秋水,愛此紅蕖鮮。攀荷弄其珠,蕩漾不成圓。佳期彩雲裡,欲贈隔遠天。相思無由見,悵望涼風前──」
清亮的嗓,緩緩吟來成曲,其餘幾道不成調的粗嗓也貪隨著他的快樂而唱,不見眾人鬆懈偷懶,反而因此精神振奮,更是勤快。
月蓮華掩著口鼻,環顧四周,他的聲音像在荷池間,從葉繁枝盛的荷葉裡朗朗傳來,卻仍不見其影。
「梅舒懷──」她索性朝著池心大嚷,用盡了一口氣才又急忙拎起絹子捂鼻。
那歌聲仍唱著,不因她的叫喊而歇止,只是幾名比較靠近月蓮華的採蓮人抬起頭瞧了瞧她,月蓮華又喊了一回,換來更多採蓮人的注目。
在梅莊,見過月蓮華的人並不多,一方面是她不與任何人打交道,另一方面是她將荷花池畔視為禁地,非到必要,絕不駐足於此,所以對採蓮人來說,月蓮華的出現讓他們疑惑不已,再加上她連名帶姓地叫著二當家,聽來兩人關係很是陌生,卻又像是熟到可以直呼名諱。
「蓮華姑娘。」
突地,她身後飛來一掌偷襲,差點就將她給拍到荷花池裡泅水……或溺斃。月蓮華震驚回首,瞧見梅興正拿著濕毛巾擦拭手臉。
月蓮華認出了他就是那個老跟在梅舒懷身後打轉的管事,只不過記不起他的名字。「你們當家人呢?」咳咳,他那掌打得她有些岔氣。
梅興很驚訝月蓮華會出現在荷花池邊,因為平時都是二當家親自到她的客房去調戲她。「你是問二當家吧,喏,不就在那邊唱歌採蓮嗎?」他指著騷動的荷葉間,「你要找他嗎?我招人泛舟帶你過去?不過那邊水淺,小舟比較難行。」
她猛搖頭,說什麼也不願進到荷花池裡。
「那我替你去找他?」
點頭。
梅興褲管一卷,噗通跳下池,在泥濘間緩步移動,幾個深陷的足印子立刻被池水重新填滿,他畢竟也在荷池裡打滾了十數年,泥淖間動作俐落不在話下,才轉眼,他的身影也被繁葉淹沒。
接著,採蓮曲乍歇,荷葉問挺起了梅舒懷的頤長身影,視線沒有任何遲滯地迎往她的方向。
然後,咧笑,招手,跑來。
興許是他突然地停了歌聲,讓池裡的採蓮人紛紛好奇地看向他,當然也順便覷向他所奔去的她。
梅舒懷褪去華美的衣裳外褂,只剩一件白素袍衫裹身,袍衫的下擺全沒入泥水間,沾了泥髒卻無損他的俊美,在青翠得近乎玉澤般的荷葉襯托下,他化身為一株出水白蓮,只是這株白蓮不夠聖潔也不夠高雅,因為他此時臉上那像小狗貪寵的笑靨壞了所有綺想。
「蓮華!」梅舒懷驚喜喊著,一直到現在他還不敢確定站在眼前的月蓮華是真真切切的,因為他太清楚月蓮華避蓮唯恐不及的個性。
月蓮華小退一步,因他身上的泥味,更因他手上圈抱的幾枝清荷所散發的蓮味。
「梅興說你找我?」他沒上岸,仰著頭看她,汗濕的臉龐在日光折射下,散發與他白咧的牙同樣的璀璨。
她差點伸出手替他拭汗,幸好及時忍下衝動,咬咬唇,試圖讓自己的聲音像平常一樣冷靜。
「你收買我的丫鬟,還抄詞兒給她們。」
哎呀,被抓包了?那麼否認也枉然。「是呀,一人十兩。」
「為什麼要這麼做?」
「你知道我的用意,不是嗎?」他沒正面回答,見她反應不若平常,他心裡先有了底,仍故意問:「那兩個小丫鬟念到哪張詞兒給你聽了?」總得先弄清楚她發現了多少詭計。